进门一句话
听说之夏怀孕了，婆婆兴奋的大嗓门从电话里传来，震得之夏耳膜嗡嗡作响。婆婆嘎嘎笑着说：“你们等着，我马上就来！”之夏来不及阻止，婆婆已经挂了电话。之夏心里充满了沮丧。婆婆要来了，这可怎么办呢？ 老实说，之夏不是很喜欢婆婆。婆婆是个下岗工人，干了一辈子的粗活，人风风火火，说话就像嗓门里装了扩音器一样。之夏第一次跟小天回湖北老家时，婆婆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跟楼下对面小卖部的阿姨聊天，声音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后在之夏的耳朵边爆炸。坐了一宿火车的之夏顿时觉得头昏眼花。 吃饭的时候矛盾就来了。之夏是广东人，吃得清淡，而湖北人吃得浓油重彩，之夏吃在嘴巴里苦不堪言，真是又咸又辣。婆婆还一个劲给她碗里添菜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：“吃，都吃下去。瞧你瘦的！”之夏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咽。之夏想，这只怕是婆婆给她的一个下马威，表明他们的媳妇没那么好当。 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进房间里，之夏和小天躲在里面亲热。突然婆婆的大嗓门在阳台上炸起：“是啊，媳妇也是大学生呢。白白净净的蛮斯文，就是……”突然压低了嗓门――可就算压低了嗓门，之夏也还能听个隐约——“什么都不吃。难怪广东人都生得又瘦又小……我当然想早点抱孙子咯！”之夏恼羞成怒地拧了一把小天，小天捂着嘴偷偷地笑。 回到广州后，婆婆三天两头打电话来。主题无外乎两个：一、小两口都不小了，赶紧要孩子是正道，趁她年轻身体好可以帮他们带！二、老家七大姑八大姨家的谁谁谁要去广州了，小天要负责招待一下。 两点都让之夏烦不胜烦。老家的亲戚还特别多，之夏坚决反对让他们住到家里来，小天只好把他们引到干净又便宜点的旅馆住。久而久之，搭进去不少钱不说，之夏在老家还落了个“不喜欢亲戚”的名声，这让婆婆觉得很没面子。疙瘩就这样横在两人中间。 现在婆婆就要来了，而且看样子还要长住。天，可怎么得了？ 二 不习惯家里突然多个人出来，之夏有意早出晚归。不过不管回来有多晚，婆婆都坚持等着她，这让之夏感觉很有压力。有一天，之夏回来得很早，正准备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，突然撞到婆婆，婆婆的大嗓门立刻响起：“哎呀，孩子，撞到你没有？你咋回来了也不吭一声呢？我在做卫生，没看见你呀……”之夏淡淡道：“回自己家，又不是什么大事，干嘛要嚷得大家都知道？”之夏话音才落，婆婆就白了脸。之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，婆婆每次买菜买东西回家，拎着大包小包，在门口就嚷开了：“我回来啦！”本来之夏只是随口一说，可这随口一说竟有了指摘婆婆“鸠占鹊巢”的味道。 婆婆讪讪笑了笑，说：“以前小天他爸在病床上躺了5年，每天我一到家，就先跟他打招呼‘我回来啦！’，小天放学回家进门第一句话也是这样的……他爸一个人在家多冷清啊，他说就喜欢听我们进门的这句话呢，喧腾，有人气儿！”婆婆说着抹起了眼泪。之夏心里怪歉疚的，她知道婆婆一个人拉扯着小天长大不容易。现在她和小天每天忙着工作，家里不也就剩下婆婆一个人？小区里的老人家多说粤语，她连跟人家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呢。 这么想想，之夏忽然觉得自己每天回家闷头往家里一钻，眼睛不看人，嘴里不说话，有点过分了。是小天说的，“你都是我妈的媳妇了，你跟她打个招呼又怎么啦？” 可是，这个招呼从哪里开始打起呢？跟电视剧里似的天天“妈妈”“妈妈”地叫个不停？多虚伪呀。不过说声：“我回来了。”好像难度没那么高。 天凉了，婆婆除了将带来的旧棉衣做成尿片外，还自告奋勇地为之夏织了件毛衣外套。之夏很不以为然：现在什么毛衣买不到？ 毛衣织成后，之夏并没有立即穿，挂在衣柜里，暖暖的柠檬黄像团柔和的灯光。 休息日时，之夏的小姐妹来看之夏，照例在她的衣柜里搜索，一下子就发现了那件毛衣：“哇，手工的耶！开司米，很贵吧。”之夏的心又动了一下，之夏知道婆婆的工资很低。但之夏只是淡淡地说：“我婆婆织的。”小姐妹很诧异，对之夏说：“你真幸福啊。之夏，你要惜福！” 小姐妹走后，之夏把毛衣穿在身上，很合身，衬得之夏面如春花。之夏想：我有多久没有穿过母亲织的毛衣了？ 三 转眼两个月过去。之夏和婆婆之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。之夏每天回家没进门就先说一句：“我回来啦。”婆婆总是欢天喜地地从沙发上蹦起，“之夏回来了，开饭开饭！”一切都很自然。婆婆说：“我就喜欢听见你们说‘我回来了’，这样我就觉得我一天都没白呆呢。”之夏笑了笑。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比搂着喊“妈”都有效。大概就是小天说的，一家人越是家常才越是显得亲密呢。 过节时，之夏单位给每个人发了500块购物券，之夏到商场买了些婴儿护肤用品，又给小天买了件衬衣。一看还有180元的余额，正好有女鞋在打折，之夏突然想到婆婆曾很羡慕地提起过邻居大妈的真皮皮鞋。之夏决定给婆婆买一双。原价338，打折后188。之夏补了8块钱喜滋滋地回家了。 婆婆拿到鞋子的时候愣住了，一看标价是338，把鞋子赶紧装回鞋盒，说：“这么贵，去退掉去退掉。”之夏执意不肯，哪有打折的东西被退的？婆婆嘴里喃喃道：“一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鞋子啊！”婆婆说那留到过年穿。 一天，半夜之夏口干起来喝水，看见客厅还亮着小灯，过去一看，婆婆正压低嗓门在跟老家的亲戚打电话：“之夏给我买了一双名牌鞋子！338块钱，真是，真是啊，这孩子……我跟你说，这孩子心眼好着呢，去商场给小天买东西，给孩子买东西，给我买东西，自己啥也没买……”之夏的脸红了，她没想到一双打折的鞋子婆婆居然念叨了那么久。 小天和婆婆用家乡话聊天时之夏不再一个人躲进房间，而是认真听，有时还跟他们学点家乡话。渐渐地，之夏下班回家就能用湖北话说：“妈，我回来啦！”然后就看见婆婆忍俊不禁的脸。婆婆笑，之夏也笑。空气里暖融融的。 四 有一天，之夏上班时突然肚子痛，被同事送到医院后就流产了。医生说是先兆流产，以后就是怀孕也很难保胎。之夏躺在医院里，泪流了一脸。之夏想，这下婆婆只怕要失望了。 小天带着婆婆来，婆婆看着之夏，说：“没关系了，你们还这么年轻。”之夏在医院躺了一天后，被小天接回了家。婆婆在家煮鸡汤。之夏看出婆婆的眼睛肿着，之夏心里也很难受。 老家来电话了，小天的八十多岁的姥姥想女儿了。之夏听到婆婆的大嗓门又炸起：“现在之夏的身体还很虚弱，小天又不会做饭，我怎么能走呢？……” 之夏心里潮潮的。 半个月后之夏上班了，婆婆又呆了一个星期。家里来了两次电话，这次婆婆是真的要走了。第二天，之夏特意请假和小天一起到火车站送婆婆。婆婆拉着之夏的手，说：“之夏啊，没关系，只要你们两个都好好的……”小天说：“妈，现在医学这么发达，何况医生又没说之夏不能怀孕。”婆婆说：“那是！你要是委屈了之夏，我可要来找你算账！”火车轰鸣着开走了，婆婆的大嗓门又响起，“之夏，小天，我回去了！” 之夏忽然觉得心里堵堵的。她想，如果婆婆下次来，她一定会开心地说：“妈妈，你回来了！”对，是“回来”，不是“来”，作为迎接婆婆进家门的第一句话。 [详细]
2008-06-27 11:50:48更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