幸福的伤口
大二时教我们外国文学的柳教师,是第一个向阿琳扬起“手术刀”的人。还记得,当时他只是代另一位外国文学教师给我们讲一堂《歌德和的悲剧意识》。他讲道:“浮士德体现了知识分子的五大悲剧:政治悲剧、知识悲剧、爱情悲剧、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……”他带有吴侬口音的普通话格外好听,像轻柔的笛声丝丝入扣地沁到我们的心灵里来。于是阿琳就迷恋上了他。有一段时间,阿琳几近狂热。她放弃了听本班的课,跑到高年级班级听课。每次,柳老师看到陌生的她,都口气温和地询问:“你是哪个班的?哪个专业的?”阿琳总是羞红了脸,不敢作答。后来,她就撒谎说自己是夜大班的,有时间就来跟着听听外国文学课。柳老师为阿琳的好学而感动。讲着课,看到她两眼发直,柳老师就亲切地问:“我这么讲你听得懂吗?”阿琳赶紧点点头。他就开怀地笑了。他的笑像春天的第一抹绿色,很淡,但极其迷人。阿琳为之沉醉,良久。阿琳找各种机会接近柳老师,却从来不同他多讲话。总之,只要有他出现的场合,就会看到阿琳的影子。柳老师并没有意识到什么,在路上相遇时,他常常会笑一笑,噢,这么巧,又碰上你了。阿琳不说话,腼腆地笑一笑,沉默地和他并行走上一段路,就觉得非常满足。而柳老师的每一个神态、每一句询问和每一次相遇时谈的话,都令阿琳独自在夜晚久久地回味、感动。那时,班里很多女生都崇拜柳老师,阿琳总是静静地听她们议论柳老师,也听她们议论柳老师的妻子。听得越多就越难过。阿琳日渐消瘦,没有人知道她的这段心事。终于,柳老师发现了她并不是什么夜大班的,不解地问:“为什么要对老师说假话呢?”阿琳不知怎么对他说,就不知所措地流起了眼泪。柳老师并没有安慰她,而是严厉地说:“你才上大二,听我给高年级讲的课肯定听不懂,为什么要不懂装懂呢?你应该按班听课,不要像现在这样浪费时间,浪费青春!”话音未落,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此后,他见到阿琳总是绷紧清瘦的面孔。有时,他正在和其他同学说笑,但一发现阿琳,便收敛起笑容,淡淡地点下头就走开去。这大大伤害了阿琳年轻的心,也大大打击了阿琳对他满怀的崇拜和迷恋。每次被柳老师冷冷地回避后,她都暗暗发誓:一定要学好专业知识,总有一天要让他刮目相看。就这样,阿琳一边自己治疗着柳老师如冰刀一样的目光在心中刻下的伤口,一边勤奋地阅读大量的中外名著。毕业时,她以总成绩第一名的实力考入一所著名学府的外国文学研究所,攻读研究生。阿琳的毕业论文也是关于《浮土德》的,由柳老师指导。然而,她一次都没有面聆柳老师的指导。她把自己的论文构思写在几页纸上,托一位同学转交给柳老师。柳老师打电话告诉她说:“构思不错,希望你能写好。”听他的口气,对阿琳写这篇论文似乎不抱信心,于是,阿琳格外用功,整整花了两个月时间写这篇论文。最后,柳老师在阿琳的论文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“优”字。他的评语是:“该文富有创新性。视角独特,论点准确,资料翔实,论证充分,语言思辨色彩浓,不可多得。该生有很好的研究能力。”不久,柳老师还把这篇论文推荐到一家著名的专业刊物上发表了。这是阿琳去读研究生后一位老师告诉她的。阿琳毕业离校的时候,独独没有向柳老师告别。因为那时,她仍未能释怀柳老师冰冷的面孔和淡漠的眼神……而在数年后,阿琳父亲所给予她的锐利刺伤,才使阿琳明白柳老师当时的伤害对于她的一生来说,真是微不足道的。当阿琳拿到一所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时,父亲难得地露出了笑容,为她借上学费,亲自送她到车站,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车缓缓开动。但阿琳怎么也没料到,父亲在她研究生毕业时,却狠狠地给他这“最有出息”的女儿来了一次“釜底抽薪”。当时,阿琳很自负,非要进国家一级研究机构搞研究。读研究生时,她在国家一级刊物上发表了数十篇学术论文,受到好评,很多专家一致看好她。但由于各种原因,最终接收阿琳的单位仅仅是一家地区小报。她拒绝去,决计自己重新找单位。1个月,2个月,3个月……一个个不够理想的单位都被她亮了红灯……阿琳回家探亲时同父亲聊天。父亲劝她,先到一家单位干着,骑马找马吧。她坚决不同意。父亲说:“单位没有好坏之分,关键要看个人的努力和发展。”阿琳不以为然,道:“人只有起点高,才会干出惊世的成绩来。”待阿琳回校后,她父亲来了一封长信,信的最后几句是:“你目前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高了,实际上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,将来也不见得一定能做出什么惊世成绩。所以,还是心平气和地选择一个合适的单位和位置先干几年,增加点社会经验为好。为了让你早点参加工作,我和你妈妈决定断绝你的经济资助……望你好自为之!”阿琳觉得父亲狭隘短见,也不相信他会做出伤情断义的事来,所以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,继续滞留在学校。到了月底,父亲没有如期寄来生活费,是老师和同学接济了阿琳一个月……第二个月,父亲依然没有寄钱来,阿琳顿时陷入了困境。她每天看着自己失意、疲惫的面容,想到父亲居然如此对待自己,常常不由自主地流泪。她觉得父亲原来很看轻她,这伤透了她高傲的心。第三个月,她匆匆地去那家地区小报报了到,开始上班。她满怀失落的伤痛,工作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。此外,她也从没把办一张地区小报当作自己的事业。下乡采访如走过场,编辑稿件如打猪草……小报总编有一次当众批评她说:你根本不像一个文学硕士!你看你改的什么稿子?乱七八糟的!不论你喜不喜欢干这份工作,你总得拿出点水平来证明你能干才行啊!同事们背地里也都怀疑起她的能力。这让阿琳无地自容。阿琳下决心干出点名堂来给所有看不起、怀疑她的人瞧瞧,包括那可恶的父亲。扎下心来学习新闻采访、编辑业务,阿琳才发现自己那么轻视编小报实际是不知天高地厚。懂得了这一点,她开始认真学习、工作。不久,阿琳采访的一条新闻获得了全国大奖,她编辑的一篇稿件也得了全省好编辑奖……业余时间,她还写了不少散文、小说,受到很多读者的欢迎……两年后,阿琳凭着自己的实力闯到了特区。有一天,一位来深圳出差的大学同学为她带来了一本书,是柳老师著的。大学时阿琳就听说柳老师在写这本书,到现在才完成,真是十年心血结一书啊!打开扉页,阿琳看到了柳老师那飘逸洒脱的行草:“阿琳学兄雅正”。下面是两句诗:“当年冷面激君志,而今敢为桃李师。”老同学告诉她,柳老师几年来一直关注着她。晚上,阿琳嗅着那本书的芳香,读着柳老师的智慧,猛地醒悟,当年柳老师之所以要狠狠伤害自己,就是为了让她尽早从那种幼稚的迷恋之情中走出来。她于是也明白了父亲和小报总编对她的伤害,原是要割除她身心里高傲自大、轻狂自满的病毒啊!阿琳连夜给父亲和小报总编打长途电话,发自内心地说:“谢谢。”父亲喜极而泣,而小报总编则哈哈大笑:“我果然没有看错,没骂错……我还以为你这孩子要恨我到死呢!”[详细]
2008-12-11 17:51:55更新